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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ttle Melody

Little Melody

我……似乎,从来都没睡得这么深这么沉过。

刚从睡眠中恢复意识的时候,我还清晰地记得梦中的感受。

感觉像整夜都睡在柔软的鸭绒床垫上,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的鸭绒垫那么舒服,但却出奇地让人心宁。仿佛一直担负的终于放下,一直困扰着自己的噩梦终于消散一般安心地睡了好长一觉——虽然那些其实并未发生。

而且,还有另一份的温暖。

秋季渐深,天气慢慢转冷的这一晚,我罕见地没有半途冷醒过来补被子。似乎是一直只有我一个人蜷缩的黑暗里,突然来了个谁升起了一堆篝火,邀请我过去一起取暖。我对着火坐下来,而那人却坐在了我后面。不熟悉的,并非来自“男孩子”的气息扑面而来,是那个人打开衣服把我整个包在了怀里,用整个身体带给我温暖。

——就像我曾经对谁做过的一样。

不管过去多久,直至我稍微有些醒来,这温暖和气息都不曾散去。

…………

……

【呜,嗯……】

呻吟着醒过来,眼睛附近粘乎乎的视线一片模糊,我试着想爬起身,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是另一个躺在旁边的女孩,用“环抱”的方式把我紧紧固定在她身边。

【……】

实际上,我动了动手臂,是我抱着她才对。是我用两条胳膊捆紧了她瘦弱的肩,头贴在她身上,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抱着不放。比起我来她的身体是如此娇小,可她还是敞开怀抱完全包容接受了我,一只手臂绕在我背后,另一只手……轻轻地贴着我的头顶。

昨天我就是如此抱住了她嚎啕大哭,之后好像就这么睡了过去。现在在我面前咫尺之遥的地方,是她安详的睡脸,轻轻吐着平稳的呼吸。

【…………】

轻轻地把手臂从初音身下抽回来,再用同样的办法移开她的手臂。

天已经大亮,虽然雨停了,却依旧是不见太阳的阴沉天气。身上衣服已经被体温弄干了大半,伸手摸摸一边的外套,还是有些湿,不过还是一甩穿上了。背后的床上传来些响动,看来初音也醒了,正吃力地翻身揉着眼睛,很快就会察觉到我的吧。

在那之前,我先出了家门。

Chapter 8:

Little Melody

我又一次独自来到了屋顶上。

天空依旧灰蒙蒙的,有些地方散开了,透出点阳光。清晨的风比夜里的更凛冽更冰凉,正对着我袭来,吹得人睁不开眼。身上穿着半干的外套感觉更冷了,只是直至皮肤冷到略微失去知觉,我都没有发抖过一下。

宛如那个梦境的具现,似曾相识的景象,而在这一场景之后又是什么,我并不知晓。我只是静静地坐着而已,如梦中的自己一样漫无目的地眺望着远方。

——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目标,全都是虚无的。

我所苦苦坚持的,已经灰飞烟灭,而我所信奉的被证明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得知了一切真相的我此刻却并没有恼怒和震惊,我的心什么也感觉不到,那块地方原本炽热地搏动着的部分似乎已经化掉了,变成了一滩脓水,留下空荡荡的一片。

所以把我把一切都放弃了。

放弃了思考,放弃了去想来的理由,就这么近乎无意识地爬上屋顶,放弃了抵抗,穿着半湿的衣服吹着寒风却不发一下抖,任凭寒冷侵蚀我的身体。像人偶一样什么也不会想,什么都感受不到,目中所视仿若蜃楼,耳中所闻宛如幻听,甚至有种身体慢慢化作分子的错觉,自己的存在正在逐渐消散。

不……也许并非错觉。失去了存在意义,连自身价值都被否定的家伙,本就不该继续苟留在这世上。

有谁在我背后推一把的话,我肯定会毫无悬念地坠下楼去吧。

即使是这本身都失去意义的“消失”一事,我都变得懒得去做。

“有谁……会为此悲伤吗…”

脑海里仿佛划过一道闪电,回过神来,却又不知那意味着什么。

开玩笑,不可能的。

因为一直都是一个人。

两年前的那次受伤,只不过是段无关主旋律的小小插曲罢了。那之前的我沉浸在一个人的狂妄自大里,之后的我又深陷一个人的自我厌恶中无法自拔。

一直……都是一个人。

【流……流!】

有声音在喊着某个似乎很熟悉的名字,伴随着一阵比往常更急的脚步声,一丝亮绿从屋顶入口冒了出来。那是某个似乎也很熟悉的女孩,探出脑袋在向外面张望着,然后看到了这边。

真奇怪,明明一直是只有我一个人的的世界,她的脸上却分明写满了忧虑,在看到这边之后消逝了些,还磕磕绊绊地踩着瓦片想走过来。

……那很危险的啊,你别走了。好像又有谁,曾说过这样的话。

屋顶本来就是斜的,铺着的瓦片也没固定,留着的雨水还没干,一不小心就会打滑——

【啊,哇呀!】

随着一声惊叫,她果然踩滑了一块瓦片,整个身子倒在屋顶上。还没完,跌倒的余力推着她在湿滑的斜坡上往下,眼看就要滑出屋顶边缘,她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身体的神经仿佛与大脑有了一瞬的脱节。

……

像是短暂地失去意识般的感觉,回过神来时,视觉、听觉、触觉、思维、记忆等等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然后我意识到自己正趴在屋顶的边缘,一只手往前伸出。初音的手臂正被我抓着,身体就这么悬在半空。

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尽管我用尽全力,她的手臂还是慢慢地往下滑去,到了手腕的位置,马上连那都要抓不住了。

——我慌乱之中伸出去抓她的,是我的左手。

看似健全实则残破的手指,连紧握她纤细的手臂都做不到。抓着的地方变成了手腕,咬紧牙关拼命地使劲,也只能让它暂时停住而已。几块瓦片从旁边滑落,过了好一会才传来了破碎声。

……

直到最后,都是用悲剧收场。

我救不了她。

根本就不用指望别人来救,“引导人”的属性现在变成了最最卑劣的毒咒。与初音有关的一切都会被忽视,她在这遭遇险情,乃至于她真的坠下楼去,都不会有除我以外的半个人注意到。

即便手臂足够强壮,上面的手却软弱无力。

我能做的,只有像这样面对她惊惧而无助的眼神,等待撑不住的时刻到来,眼睁睁地看着她摔得粉身碎骨而已。

【呜,啊……】

喉咙里发出苦闷的声响,我拼尽全身力气往手上使劲。

(她会死……)

即使早已注定是无谓的挣扎,我也不愿接受它的到来。

(不,不能死啊……不要……!)

然而,理所当然地没有奇迹。

握得发麻的手指触感在告诉我,初音的手腕已经滑过去了,抓住的只剩下了五指。紧闭双眼,连呼吸都屏住了地用力,也依旧阻止不了手指滑出。一根,又是一根。

(……)

最后,连我自己都选择了放弃。

……

感觉像过了好久——不清楚是几分钟还是几秒,我的手早已使不上力,只是静静地等着初音的手脱离。

但那个时刻却一直没有到来。

我惊讶地睁开眼,悬在空中的初音脸色依旧雪白一片,她和我的连结还是只有我中间的三根手指,在过去的事故中伤的最重无法用力了的手指——但却一直都没有掉下去。奇迹发生了……正想为此惊叹的我,突然感觉到了顺着左手臂传上来的微颤。

是初音,是她用那只纤细的手,紧紧扣住了我的手指。

她的样子明显也是到极限了,即使如此,她还是努力抬起了头,直视着我睁大了的双眼。

【我……不会……放……手……】

并且,拼命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

我一定是露出了非常震惊的表情。

仿佛被谁当头一棒,错觉般地头晕目眩,身体被丢到海里,突然又到了狂风呼啸的高空吹干……经历着这样感受的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作掩饰的吧。

根本就不是什么奇迹。

倒不如说,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才对。我受伤的手握不住她……但她却紧紧地抓住了我。

明明身边一直有另一个人,我却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脑海中恍然又闪过曾经的一幕,远望着那幅未完成的壁画的两人,男孩的手轻轻放上了女孩低着的头顶。

“至少要让你知道,这样的世界并非只有你孤身一人。”

而现在,这句话被用这样的方式还了回来。

啊啊,真的是再讽刺不过了呐。

但是我们的收确确实实握在一起,那只残破的伤手,似乎是第一次被人握得那么紧。

“你不是一个人”

手另一边的那个人,这样告诉我。

那么,我还能做到的事情……

【唏……】

重新驱动无力的手指,尽最大力量与她的手交叉相扣。

即使手因受伤而残废,上面连结的手臂依然强壮。

【喝啊啊啊啊——】

发泄似的大吼一声,不是慢慢地拉上,而是全身肌肉爆发不顾一切地往上使劲,把初音的身体像链球一样甩上了屋顶。

……………

【哈啊……哈啊……】

死里逃生的两人摊坐在屋顶的瓦片上,喘息着。初音大概是吓得不轻,我则注视着自己的左手。

手背被握得红一块白一块,心脏因为剧烈运动以外的原因狂跳着,这些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我试着伸展手指,再握紧,手指依旧绵软无力,恐怕连摸着的瓦片都捏不起来。

但这只手却救了初音。

就仿佛要把我的一切都打垮似的,击溃了我的固守,现在连带我的心死都想否定。任性的,自作主张的,看似柔弱却总喜欢按自己的意思来,拉着我跟着她的步调走。

那么,我还可以做到的……

【流,流?】

【……】

【流,这里很冷啊,我,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嗯。】

撑起身体,我摇摇晃晃地从斜屋顶上站起,那只手却突然又被轻轻握住。初音依着我站了起来,她苍白的面容上是一如往日的温柔笑容。

【这,这里好滑,还是斜的……可,可以拉着你的手吗?】

【……啊。】

【谢谢。那,回去吧。】

??:??

【……】

首先注意到的,是什么东西似曾相识的撞击地面的声音。

“碰——”“碰——”

声音不断重复着,随着意识的回复,越来越多的这种声音传入耳中,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奏着这声音组成的打击乐。不仅是撞击声,还有纷乱的脚步声,男生的喊声,胶底运动鞋蹬在水泥地面上的摩擦声,接连不断地充实我的听觉。最后我发现自己正站在球场里,周围男生们又在和往日一样玩得热火朝天。

而在我的面前,在由“引导人”被忽视的能力创造出的“只有一个人的半场”里,初音又在玩着球。

【…………】

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呢,说起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记忆像一团灰暗的浆糊,自早上那件事的冲击以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又似乎已经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明明恍然大悟了某事,却又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等到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像现在这样站在球场里了。

明明是一直在避免来这儿的……

“碰!”

一只球滚动着撞在我脚背上,我一愣,但在我动作之前已经有一个扎着翠色双马尾的女孩子跑了过来将球抱起。看样子是真的很累了吧,她就保持那个蹲姿大口喘息着。

……想起来了。

一潭死水般的思维终于稍微开始运作,让我明白了眼前的事情,并想起了更多的内容。

比如,我很羡慕她。

羡慕她可以不为他人的看法所束,就是如此纯粹地喜欢,羡慕她坚持的勇气,即使不被认可,像这样连看的人都没有一个,也可以一直玩得这么开心。因为我是决然没有那种勇气的。

缓过气来的女孩又站起身,抱着球面朝篮筐,我就在后面看。

【……嘿!】

她又在用那个笨拙的姿势推球了,自然,球飞得完全不够高,“磅!”一声撞在了篮筐上反弹出去。好不容易追上球回到了原地,她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把球推了出去。这一次倒是够高了——水平距离太短,连篮筐都没碰到。

类似的循环一次次地重复着。就算再笨的学生也该摸到点窍门了吧……但她却无论试几次都投不进,简直到了让人怀疑是不是故意丢歪的程度。

【为什么呢?】

终于在看完了不知第几次的失败之后,我这么朝她问道。

【为什么根本投不中,还要继续做下去呢?】

【因为……真的,呼,很有意思啊……】

【有意思……?】

【嗯。】

她转向我,依旧气喘吁吁的,脸上却是满足与兴奋的笑容。【而且……无论如何,呼,都想,进一个呢……】

【……是吗。】

【所以,那个……能不能,帮我一下?】

我抬起头,眼前是她伸出的手。【球老是滚走,真的太累了……流身材高,能不能在篮框下帮我接一下球?】

现在想来,她一定是全都知道,全都预见到了的吧。

不,那其实根本是不可能的,但我却更愿意那么认为,她愿意相信一个死去多时的人并未燃尽。一直到按她所说的站到篮下为止,我都只把这认为是单纯的巧合。

接住她撞在篮筐篮板上、或者干脆丢空的球,简单的工作。

仅仅是巧合而已,仅仅是我凑巧长得比较高、手臂比较长、跑得比较快,适合接球追球的工作而已,连带来到篮球场也只不过是巧合。拥有这些素质就肯定涉足篮球……那样的必然关系并不存在。

——但是她却看到了我身上并非“巧合”的部分。

并非受控于意识,而是早已由身体牢牢记住的那一部分。

“啪!”

最开始,我只是呆呆地注视着球的飞行,之后往落下的方向伸出手。之后,变成了根据轨迹预算落点提前过去,再之后为了方便试着把手臂抬高。再高点是不是更好呢,于是又尝试跳起来接……

“啪!”

然后成了现在这样,球刚弹出篮筐不远,我就高高跳起将其接住。“篮板球”,在正式的球赛里,是这么称呼的。

要怎么接呢,怎么样才能最快接到呢。

眼里只剩下球的时候,身体里沉睡了许久的记忆在此渐渐苏醒。还有——

(为什么不进呢……?)

不知什么时候,专注着球的我也开始考虑起这个问题。

都丢了那么多次,却偏偏半个进的都没有。像这个丢太用力,球撞到篮板上弹飞了,下面一个的准头又偏掉了,真是的,论力道倒可能刚好……偶尔还会有在篮筐上连蹦个一两下的情况,结果最后还是从外面掉下来了。开玩笑的吧?丢球的人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其实投篮技术非常好,却故意在投不进逗我玩啊?只有那种可能了吧!

她投不进的话,也许我可以——

“啪!”

再次漂亮地接球传球,我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篮筐附近。果不其然,丢来的球又歪歪扭扭地砸在了篮筐上弹开。

只是个普通的篮板球而已。

不受思维束缚,而是深深刻在身体每一个细胞里的东西。

一意专心,除了进球,什么都不想。

【喝——】

预测球的轨迹,精准地起跳接住,却不像之前那样紧抱着落地,而是再一次高高托起。

做得到。

这种程度,即使不用那只受伤的左手,单凭右手也做得到。

她不行的话,就由我——

那是久远而曾经熟悉的画面。

既然并非现实,那就只能是我的回忆了吧。篮框下是一张张抬起的脸,惊讶的眼神,一齐注视着半空中的我。我高举的右手托着一个球,是刚刚队友投偏了,在撞篮前被我漂亮地跳起截到的球。

“空中接力”

对那个年代的我们来说,曾是只存在于正式球赛里的华丽技巧。而我将第一次向所有人证明,他们对我们并非遥不可及。

“嚓”

短促的擦网声,紧接着是伙伴们的欢呼。

球砸在地上,一下又一下。我猛地惊醒,望着一边的球渐渐滚远。

我,进球了?

【……好厉害!!!】

初音呆呆望了我好一会,才欢呼雀跃起来。对了,她似乎是那种只要看到人投篮,就会高兴得不行的类型。

但是我……

我抬头望着篮筐,曾因为受伤的手而不得不告别,显得那么遥不可及的篮筐,它的中间刚刚穿过了一个球,而完成了这件事的人……就是我自己。

原来我依旧可以做到,即使……靠我这残缺的身体。

而告诉了我这一切的人,正是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初音。难道她早就知道——

【好了,走吧。】

手突然被人握住了,面前是初音一如往日的温柔笑容。

【终于进球了呢……那,我们回家吧?】

??:??

夜,周围被漆黑的夜幕包围。

我又一次从混沌里清醒,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在了公寓楼的斜屋顶上,分不清是初音带我上来的,还是她又自做主张地跟我上了这里。此刻的初音也和几天前一样,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坐在我身边。

远离安静住宅区的夜景,今天的街市也是如往常般灯火通明。

【……真美呢,无论看几次都这么觉得。】

【嗯。】

只不过是再常见不过的夜景,初音却用一种渴望的眼神望着。明明那并不是遥不可及,她完全可以走入其中的……结果到最后还是和我做了一样的选择,只在这安静的屋顶远远遥望。

【为什么不去逛逛呢?】

【哎?】

似乎以前我也问过这个问题。初音顿了一下,【因为,我……是个胆小鬼的说。】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流呢?流又是为什么不去逛街呢?】然后和那时一样,问题又被丢了回来。

【理由,和你的一样啊。】

【是吗。】

【嗯,这里本来就是胆小鬼们的聚会场所啊。】

我说着露出些自嘲的苦笑,但初音却像是真的被我逗笑了,两个人继续顶着凛冽的秋风,观赏遥不可及的夜景。

【流,果然很厉害呢。】

笑声之后,从黑暗中传来了这样的话。

【身体强壮,球又打得好,什么事都能自己打理好,即使多了我这个累赘也……】

但这些话却不像是在鼓励我,我转过头,初音果不其然又把头低下去了,任凭长长的秀发拖在屋顶的砖瓦上。

【能自由自在地活着,随心所欲做想做的事情……我,真的很羡慕。】

不,不,不,根本不是那样的。

经历了那么多,你应该是明白的。那只不过是我用欺骗所有人的谎言而已,而在自己真正的想法面前,我的逃避显得多么的脆弱可笑。既不敢直面自己的心意,又无法像你那样不顾旁人的眼光仅仅为了自己的想法而努力……要羡慕的,是我这边才对。

【一定很奇怪吧,明明是再日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即使是那么平常的东西,我也是做不到的。】

【……】

【因为,我在来到这里之前,一直都患重病住在医院里。】

【什——】

我惊异地望向她,不仅因为初音第一次谈起了自己的事情,更因为她所说的内容。【被医生下了命令要‘静养’,结果,每天每天都只能躺在病床上度过。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没法自己做好,真的很没用呢。】初音还是那副低落的模样,慢慢诉说着。

【住院……?】

【嗯,因为总是好不起来……一直保持那样,已经有一年多了吧。】

初音继续轻声说道,我只能瞪大了眼睛听着。

我……早已知道她的一些事情,从KAITO那里。他这几天一直提到的那个“住院的维纳斯”,竟然就是现在坐在我身边的初音本人。

让我吃惊的不止这一点,我回想起与初音初遇的时候,她那怕生处处紧张的样子。

并不是转校生,而是因为长期住院,变得没法适应外面的世界……吗。本该正是要努力重新融入大家的时候,却偏偏成了“引导者”,好不容易能出院,孤独还是在继续。

但是,初音从来都没有被孤独所压倒过,不论是长久的医院生活里,还是不得不作为“引导人”身处孤独之中的现在。

篮球,一定是她一直都想玩的东西吧,所以才一有机会就跑去球场。不仅仅是篮球,还有作为“引导人”的工作,这些日子里的点点滴滴,生活里的每一件小事……即使没法做得很好,她都一直在努力着。与她一起经历过这些的我是再清楚不过了,虽然偶尔会露出这样失落的样子,但她一次都没有真的放弃过。

像她那样的努力家女孩子,肯定很快就能交到朋友的吧……就算偶尔会消沉,身边也一定会有一批好友帮她打气。

【但是,我果然还是想试一试。】

或者,其实就算没有朋友在身边,她也能像这样自己振作起来的吧。

【就算会被看成班门弄斧,会被流笑话……我,果然还是想由自己来做到。】

——因为,她早就已经是个再坚强不过的家伙了啊。

【……别开玩笑了。】

【哎?】

【我又怎么会笑话你?……换作我的话,肯定是不会还有那个勇气去做的。】

【是,是吗。】

【真是坚强的人呢,比我强太多了。要羡慕的,是我这边才对。】

和初音不同,我只是个胆小鬼而已。

在不断勇敢前进着的她面前,只知道逃避的我连抬头仰望都做不到。即使想追上她,旧伤,以及由这障碍长久以来滋生的懈怠也吓得我瑟瑟发抖。

【……不,不是那样的。】

我没有看初音的表情,但她的声音的确穿透了黑暗传了过来。

【如果没有流在旁边一直陪着鼓励我的话,我,我肯定又会退缩的……】

【……】

【我的‘对象者’是流,真的是太好了……我,真的很感激。】

【……】

【所以,这一次,就由我来——】

旁边传来衣服的摩擦声,初音慢慢站了起来,我惊讶地望着她面对着澄澈的夜空,双手交握胸前,仿佛在祈祷一般。

(神明大人啊,衷心地感谢你……)

并且,这样低语道。

(将我的愿望——)

这个倔强的女孩子眼角,不知何时也不知何故,竟挂上了一滴泪。

—— Another View: Girl ——

我哭了。

避开了爸爸和妈妈的探病时间,“引导人”前辈也不在身边的时候,我躲在被窝里偷偷抽泣。

妈妈和来看望的亲友们都说,我真是个坚强的孩子,能毫无怨言地一直忍受病痛和无聊的住院生活到现在,照料我的医生和护士们也谈起过类似的话题,甚至连我自己都是那么认为的……直到这个“愿望系统”降临到我身上。

其实我一点都不坚强。

因为我身体状况的好转,这几天妈妈的脸上晴朗了不少,医生们虽然仍在疑惑不解着但也发表了倾向乐观的看法。因为开放了探望许可而能和我见面的旧友亲戚们,所有人都在微笑着盼望我能尽快出院,但我却不知道能不能回应他们的期望。

这超越了现代医学理解范围的事,只不过是“试用愿望”造出的假象。

原本消失的阵阵晕眩和失神,现在重又越来越频繁地纠缠起我来,这是“试用愿望”效力消失的前兆吧。第六天,已经是第六天了,我依旧无法决定自己的愿望。

“把病治好”

任何人知道我的情况,都会劝我许下这个愿望的吧,连这几天一直陪我帮我的“引导人”前辈也不例外,“有了一个好身体,才有资本去干想干的事情啊”她曾这么说过。

治好病,移开长久以来横在我与梦想之间的障碍。

本该如此的,明明这才是最好不过的……但是,我却在这样的机会面前退缩了。

完全如胆小鬼所为。

【————】

眼泪止不住地溢出,浸透了床单。我攥着被褥狠狠诅咒自己的懦弱,却又不得不和以往面对自己的病患一样无可奈何。

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因为久治不愈的病,因为需要静养,我的生活被固定在了这个小小的病房里的床上,即使有什么想做的事,也不得不因这残酷的现实而放弃。曾经的我也许有抗争过吧……但最后还是成了现在这样,从不得不屈服变得习惯于此。

习惯于放弃希望,习惯与不去努力。

曾经在我与梦想之间横着一座大山,我怨恨它,诅咒他,却终究无法逾越而只能望之兴叹,认了命开始活在山脚之下。而在被告知这座山即将消失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依靠着它生存着。

——因为它的存在给了我颓废的理由,给了我不去努力的理由。

当初的信心与热情早已随着时光流逝殆尽,对于未来,我剩下的只有对未知的恐惧。落下了那么久的自己能不能赶上朋友们呢,能不能重新融入大家呢,能不能像以前那样把一切都做好呢……我祈祷着好的结果,但我更恐惧着失败的结局。

害怕起未知的未来,害怕着治好了病后依旧一无是处的自己。至少在这个狭小的病房里,虽然过着被固定的无聊生活,虽然时常要受病痛折磨,但我用不着担心明天的事,用不着去努力去付出,因为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了不幸的弱者,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

(如果能这么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颓废不需要理由,不颓废才需要理由。

是这病让我变得颓废的话,那能让我重新振作起来的理由……又在哪里呢……

“愿望”只有一个,就算治好了我的病,也治不好我的软弱。

我并不是大家眼中那个“坚强的孩子”,只不过是个安于现状不愿振作的胆小鬼罢了,这样的人,即使祛除了病患重新站在大地上,也只会一边逃避着阳光一边感叹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而已……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我,也只能如胆小鬼一样在被窝里暗自神伤,连把眼泪展示给别人都做不到。

把实现“愿望”这样的机会给了我,比起恩赐更像是讽刺才对。

(用“愿望”的力量,让自己坚强起来的话……)

但即使是堕落成了胆小鬼的我,也依旧抱有梦想。

我想成为“引导者”前辈那样出色的人,乐观开朗,笑对生活,即使面对无法改变的事实也不轻易屈服。

最初许下“大家都消失吧”的“试用愿望”的前辈,和现在的我也是一样的吧……可即使是那样的前辈,也没有去依靠“愿望”万能的力量,而是选择了自己去改变。

我,真的能变得像前辈那样厉害吗……

用“愿望”是可以做到的吧,但不自己努力,而是借助“愿望”的外力改变自己,这样真的能叫做“坚强”吗……

“既然是学姐的说,当然会好好照顾后进的学妹的啦,放心吧。”

朋友们的玩笑仿佛依然回荡在耳边。是吗,即使能够出院回到学校,我还是会被一直视为弱者吗。

就算抱着不愿变成累赘的自尊不放,那我的存在意义又在何处呢。

即便能远远望见遥不可及的梦想……可它与自己之间的大片空白又要如何填补呢。

………………

…………

……

所谓“愿望”,就是想要将其变为现实的事情。

哭干了眼泪的我,想起了自己与“引导人”前辈的初遇。【我来实现你的愿望吧。】就像终于回应了少女祈祷的妖精一样,朝我伸出了手。

是啊,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情,无论什么样的愿望都能实现。

那么除了我真正想要的,其他的事,既没有余裕,也没有那个资格去考虑。

不再总是被视为弱者,被大家从旁支持着——

(我真正的“愿望”……)

既不是“把病治好”,也不是“让自己变得坚强”——

(我存在于此世的意义……)

如果可以的话,

我也想要,成为他人的支柱。

——Another View Girl end——

“いつか重力のクサリを解き放ち(总有一天挣脱了引力的锁链)

宇宙へ飞ぶサテライト(飞向宇宙的卫星)

清灵的歌,飘向广阔的夜空。

初音的歌声真的很美,正如我所想的。并不如职业歌手般老成,那是青涩却不带丝毫做作,来自内心深处最真诚的情感。

君を探してあの街へ(寻找著你而踏进了那条市街)

さ迷い歩いた夜の道(四处徘徊的夜间道路)

受话器越しに闻こえた声が(透过电话而听见的你的声音)

なぜか とても 気になったの(不知为何 让我感到 十分在意)

见つけた君は赤い瞳(终於找到的你红著双眼)

何事もないフリはナシにして(别装成什麼事都没有的样子哪)

黒い沼に沈む君を放っておくわけにはいかない(不能放任身陷漆黑泥沼的你不管呢)

“いつか重力のクサリを解き放ち(总有一天挣脱了引力的锁链)

宇宙へ飞ぶサテライト(飞向宇宙的卫星)

そこに行けば体の重さも1/6 (只要到那里去体重就只剩1/6)

君が抱えてる悲しみが(你所怀抱著的悲伤)

少しでも軽くなればそれでいい(若是能稍稍减轻一些就好了)

いつかそこに君を连れていくよ(总有一天会带你去的喔)

重力の外へ(到引力的范围之外)”

歌声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就算想拒绝,也在一点点地朝心里渗透。

我呆呆地望着初音,她遥望远空,忘情地唱着。在这空无一物仅有月光与寒风相伴的夜里,她的歌声却似乎如此温暖。

为了谁而歌唱呢,为什么唱呢。

那些已经全都不重要了,我能够理解。不论“篮球”还是“唱歌”,其实都是一样的。

一意专心地投入,展现出内心的全部。然后,用那发自真心的情感,去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

那么,她的情感——

いつか重力のクサリを断ち切り(總有一天要切斷引力的鎖鏈)

君を連れてサテライト(帶你到衛星上頭去喔)

辛いコトや悲しいコトも全部 1/6 (不論是痛苦還是悲傷全部都只剩 1/6)

宇宙船はまだ先だけれど(太空梭雖然還有點遠)

そこに辿りつけるまでの間(但在抵達那裡以前)

僕の左手を握っててくれますか?(你願不願意握住我的左手呢?)

いつか重力の外へ連れていくよ(總有一天要帶你到引力的範圍之外唷)

out of the gravity

仿佛是长久以来,折磨着我的那个梦境的具现。

一样的空旷,一样的吹的人睁不开眼的狂风,一样的头顶的天空中有个光华亮丽的存在,但我却依旧身处黑暗之中。

然而这一次我却不再是孤身一人。

在那光明所在的方向,站着一个女孩,朝我伸出了手。身披皎洁的月光,微笑着的她的姿态宛如圣洁的天使。我也下意识地抬起手,但残缺的手掌上却只剩下了食指和拇指。失去的东西太多,结果臂膀的强健变得完全没有意义。我想去碰她的手……却在最后犹豫了。

但伸到一半的手上还是有了柔软的触感。又一次,我没法去拉住她……但她的手却又一次牢牢握住了我。

【我,一直都很仰慕流。】

眼泪顺着天使美丽的脸颊流下,但她依旧微笑着柔声说道。

【仰慕你自由的生活方式,仰慕你的温柔和帅气,又能干又独立,球也打得好……就像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生活一样。那个样子的流,真的是我的偶像呢。】

【……】

【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流消沉的样子。】

另一只手上也传来了温暖,她蹲了下来靠近我,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那副微笑着的、惹人怜爱的脸庞就在咫尺之处。

【站起来吧。】

这么说道,

【抛开过去的事情,就只遵循自己的心意,照自己喜欢的去做吧。然后重新振作起来,再一次成为我仰慕的那个流,我的偶像,让我能去佩服去企盼吧!】

越来越多的泪水流满了脸颊,她的声音和全身一起发着抖。【不然的话,我,我……】大概是到了极限,握着我的手突然和身体一起没了劲,眼看整个人就要向后倒去。

但在那之前,有两只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脊背。

【别擅自——】

感觉是阔别已久的发言。

【——就随便把人家定位了啊!】

虽然这么说了,我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激动得发抖,舌根也沉得难受,仿佛也块哭出来似的。

……原来是这样吗。

我真是个大笨蛋呐,窝囊废透了。总是只顾自己胡来,结果对她是怎么看我的事情,一直一点自觉都没有啊。

因为曾身处相同的处境,所以能理解我的痛苦。

而且,因为连那样的自己都没有放弃,所以也相信我一定能重新站起来……吗。

【我答应你。】

我说道,轻轻把初音抱得更紧。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那我就顺从神明的安排,帮你实现它。】

能不能重拾勇气呢,敢不敢真的去面对现实呢……现在的我,还无法肯定地回答。

但是,为了我怀里这只抽泣的小猫,为了让这个已经承受了太多苦痛的家伙不再更多地痛苦……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冷眼旁观。是为了那种程度的话,即使是我这样的胆小鬼,也愿意去努力。

【真的是太抬举我了,居然说‘偶像’什么的……不过,感觉也不坏。】

刚刚还激动得差点也哭出来,现在的我却忍不住想苦笑。嘲笑的对象,正是从很久以前就只知道一味逃避的自己。

明明是可以做到的。

初音在球场上,还有这屋顶上早已教会了我这一点,即使失去了很多,依然有更多的事我可以做到,我可以漂亮地完成。即使对这个样子的我,她也愿意视作“偶像”。到底是有多不中用啊,你这家伙……

但是,没有粉丝的话,也就无所谓“偶像”的存在了吧。

并不仅仅在他出彩的时候在一旁欢呼,也在他低潮消沉时支持着他,那才是真正的“粉丝”啊。

【……多谢咯。】

我唯一的“粉丝”。

感谢你曾经仰慕着我,不嫌弃我的寒酸,感谢你一直不离不弃,即使是甚至被我本人拒绝时。作为“偶像”,我反而是从你的身上学会了更多呐……真的是太感谢了,真的。

【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我轻轻抚着初音的背,但她却依旧把脸埋在我胸前,发泄一般大声哭着。

强装着坚强,强装着勇敢,强装起温柔的笑容……她本没有那么厉害的,仅仅是为了让我重新振作,就一直负担着这么多直到现在吗。

我仅此一位,也无论如何不愿放手的“粉丝”……有你在身边,真的太好了。

【哭够了吧,起来咯。】

那么,虽然是个没用的“偶像”,也不回应一下粉丝的期待不行呐。

初音继续哭了一阵子,等到她的声音小了,我扶着她一起站起来。【稍微不注意就搞成这个样子,真是的……这个样子可说不上好看哦?赶紧下去洗个脸吧,女孩子果然是笑着比较好看嘛。】

【呜,嗯……】

【还有,在那之后——】

【?】

深吸一口夜里凉爽的空气,我望向远处繁华的夜景。【虽说有些晚……一起去逛下街吧,怎么样?】

初音呆了一下,随即大声答应道:【嗯!】使劲点点头。

…………

……

人流滚滚的步行街上,今夜多了我们的身影。

在由初音“引导人”被忽视的力量创造出的二人世界中,我们手牵着手,在人与人之间穿梭着。

带着女孩子逛街,可真的是第一次呢,更何况是一直拉着对方的手……奇妙的是却没有多少害羞的感觉,而是有另一种温暖一直从手上传来,奇妙地让人心宁。

也许,我们的确是只会畏首畏尾的胆小鬼而已。

但是能像这样牵着对方的手的话……至少,不会再因害怕孤独而不敢迈出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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